方三文×段永平 完整深度访谈实录（2025年《方略》第三季第一期）
访谈时长：93分钟
核心背景：这是段永平“退休”20多年后罕见公开对话，雪球创始人方三文跨越半个地球，与他围绕个人成长、企业经营、投资逻辑、子女教育等话题展开全维度复盘。访谈中，段永平提及10次“犯错”、12次“看懂”、29次“很难”，核心思想始终围绕“买股票就是买公司”展开。
一、聊个人经历：安全感与学习力的底色
方三文：你平常一天怎么过？比如今天。
段永平：打球、运动。
方三文：天天如此吗？
段永平：差不多，换不同球场，有时候有伙伴，有时候没有。
方三文：有用户问，你小时候的成长环境，和现在的性格、成就有关系吗？
段永平：我南昌出生，六岁随父母下放江西安福县，在农村搬了五六个地方，后来回南昌旁边的石岗上中学，确实吃过苦。父母对我们挺好，不怎么管，也没太多要求，让我比较有安全感，从小就习惯自己做决策，这点影响挺大。
方三文：你对子女也这样教育吗？
段永平：是的，我自己做不到的事，不要求小孩。要告诉他不能做的边界，但不用天天训他。给孩子安全感很重要，没有安全感的人很难理性。
方三文：你小时候有人生目标吗？
段永平：我一直胸无大志，觉得自己就是普通人，能过好小日子、做喜欢的事就挺开心，没想着非要成就点什么。
方三文：少年时有人说过你和别人不一样吗？
段永平：中学时有位英语老师，我英语一塌糊涂，但他说“段永平，你不能像他们那样光贪玩”。那年代大部分人考不上大学，他可能觉得我学习能力还行，我后来也确实考上了，这事印象挺深。
方三文：你本科学工科，后来读了计量经济研究生，是兴趣变了吗？
段永平：不算兴趣变化，计量经济我觉得也是工科，很讲逻辑。大学毕业分配到北京电子管厂，先在干部科帮忙半年，再去教育中心教了两年多数学，觉得没太大意思，就考研换了赛道。人大的学习主要帮我掌握了学习方法，建立了“不懂的东西能学会”的信心，对未来的恐惧少了很多。
方三文：具体知识和学习方法，哪个更重要？
段永平：方法和态度更重要。比如我以前不会打字，学一下就会了，这种“能学会”的信心，比具体知识点有用。研究生相当于换了行当，拓宽了眼界，最主要是从原来的环境里走了出来。那时候穷，想出去看看都没钱，读书换工作的过程，其实都是在学习。
方三文：当年南下广东是主动投奔市场吗？
段永平：不是，是走投无路，没别的选择才去尝试。我还考虑过海南，了解后觉得不如广东。很多决策都是因为当时环境不舒服，必须离开：广东第一份工作三个月就辞了，走对了路但进错了门；后来去中山做小霸王，做得好但机制有问题，还是离开了。
二、聊创业：契约、文化与“不为清单”
方三文：小霸王当年年销售额10亿，你为什么要离开？
段永平：最开始大老板说股份三七开，后来改二八，再改一九，最后可能连一九都没有。我招人时跟弟兄们有承诺，发现根本没法兑现。这不是利益问题，是信任问题。你刮瓶盖刮出“谢”字，还会继续刮吗？我就是看到了“不可信”，就决定不干了。那时候我已经财富自由了，离开不是因为没钱，是因为没有契约精神。
方三文：创办步步高时，特意解决了这些问题吗？
段永平：我们从一开始就说清楚规则，说什么就是什么，大家合作得很好，彼此有很高的信任。小霸王的问题不是没有股份制，是没兑现承诺；我们靠明确的契约和信任，避免了同样的问题。
方三文：步步高的企业文化是一开始就定好的吗？
段永平：企业文化和创始人关系很大，是找认同的人一起沉淀出来的，不是写在纸上照本宣科。比如“本分、诚信、用户导向”，还有愿景“更健康更长久”，都是慢慢进化的。“不为清单”也是一条一条加上去的，每一条都是血的教训——知道这事不能做，以后就不碰。
方三文：有用户说你大三就想到了“本分文化”，是真的吗？
段永平：大三时无意中看到德鲁克的“做对的事情和把事情做对”，触动很大，一下就把是非拎清楚了。
凡事花五秒钟想“这是不是对的事”，一辈子能省很多事。比如我们讨论业务时，先问“这是不是对的事”，要是感觉不对，很容易就停止；如果只看能不能赚钱，就会很复杂。
方三文：“不为清单”有具体例子吗？
段永平：比如我们不做代工。不是代工不行，是我们不擅长，打不过郭台铭。我跟他聊天时直接说“我们不做代工，因为打不过你”，他也承认。我们做品牌做得很好，企业规模不比他小，只是不做不适合自己的事。
方三文：步步高系做智能手机是关键转折，你一开始是反对的？
段永平：是沈炜推动的，我一开始不赞同，但我们公司规矩是：不管我反不反对，CEO做的决定就是他们的决定，结果由他们承担。他们不能说“阿段反对，所以我没做”，得自己扛责任。后来智能机替代功能机的速度超出预期，我们囤了太多物料，现金从七八十亿往下掉，2012-2013年还亏了钱，最危险的时候现金快见底了。
方三文：你当时回去“救火”了吗？
段永平：我回去了一趟，但不是救火，是做最坏的打算——跟团队说“如果要倒，别倒得太难看，不能让供应商和员工吃亏”。但是我们有后备部队，我做投资的资产没动，最后公司缓过来了。其实方向是对的，只是速度判断错了，文化好的公司，犯错后能走回正道。
方三文：怎么看诺基亚的衰落？
段永平：他们太注重市场占有率和生意，不注重用户，错过智能手机风口。安卓出来后谷歌找过他们，他们不干，把自己守死了。管理救不了公司，战略和文化出问题就难了。
三、聊投资：从“看不懂K线”到“20个打孔位”
方三文：你第一次接触股票投资是什么契机？
段永平：退休后搬到加州，不能天天24小时打球，也不会找工作。投资跟生意、企业相关，我就想研究研究，买了很多书，看K线、图形，可我一个工科出身的人，怎么都看不懂～～那些结论在逻辑上根本不成立。直到看到巴菲特的“买股票就是买公司”，突然就明白了，这句话就够了。剩下的是怎么看公司，这不是老巴能教的，不懂企业，再多名言也白搭。
方三文：用一句话概括你的投资理念，就是“买股票就是买公司”？
段永平：是的，但后面还有半句：“要看懂公司，这很难”。简单在于你必须看公司、看懂生意、看懂未来现金流；难在于大部分公司都不容易看懂。能真正懂“买股票就是买公司”这句话的人，可能不到1%。
方三文：巴菲特说“一辈子只有20个打孔位”，你打了多少个？
段永平：我数得出来，真正投过大金额的：最早是网易，然后是雅虎（其实是为了买阿里），接着是苹果，伯克希尔哈撒韦比重不大，茅台也蛮大，腾讯、拼多多算，通用电气在2008年危机时投过，换CEO后很快退出（现在不会投，商业模式不好），谷歌没下过重注，还有英伟达、西方石油小仓位。差不多小10个孔，所以我还有很久可以做投资，要做够20个。
方三文：会有不满意的“孔”吗？
段永平：不会，不满意就赶紧跑了，它就不在你孔里了，逻辑上不成立。不喜欢还拿着，那是小孩做的事，股票不喜欢可以用脚投票。
方三文：怎么确定自己真的看懂一家公司？
段永平：以网易为例：我做游戏出身，跟他们团队聊，觉得他们热爱游戏、做事认真；商业模式靠谱；当时现金比市值还高；股价低到大家恐慌。我觉得大概率能挣钱，风险不高，就满仓买了，6个月涨了20倍。但说实话，我要是真看懂了，应该把整个网易买下来——后来我卖了，说明我也没那么懂。
方三文：“看懂”是绝对的吗？
段永平：“看懂”是灰色地带。到处问别人“该买什么”的人，肯定是不懂的。我在网易赚了100多倍，你说我懂还是不懂？卖有卖的原因，而且也没少赚，还有其他好标的。老巴说的“安全边际”，不是指便宜（便宜的东西能更便宜），是你对公司有多懂。
方三文：你说自己是“满仓主义者”，怎么理解？
段永平：拿着现金是件很难受的事情，不得买点什么，但这不是瞎买，是买看懂的公司。很多人对价值投资有误解，觉得长期持有是硬扛，其实买的刹那是打算长期持有，但永远要算机会成本。
方三文：聊聊苹果，2011年买入时怎么判断的？
段永平：我是这个行当的，怎么会不知道？那时候已经很清晰了。苹果的企业文化很好，用户导向极强，不是生意导向。他们在乎把东西做好、在乎用户体验，想得长远。给用户提供不了足够价值的产品，再热门也不做。比如大屏手机，我知道用户需要，我们自己也做了，苹果晚了三年才出，库克在这上面犯了错，但最后还是回归正道。文化好的公司，就有北斗星指引，犯错后能走回来。
方三文：苹果放弃造车计划，你早有预判？
段永平：我早就说他们不会做电动车。那么大的车，苹果能提供的价值很有限，没有足够差异化，卖不上合理价格。他们不会做给用户带不来价值的东西，这就是文化的力量。
方三文：茅台现在的价位还会买吗？
段永平：当然会，但不会像以前那么多。茅台不便宜，但比放银行好。就算股价不回来，股息慢慢也能拿回来，只是时间长一点。它的商业模式和企业文化都很好，我对它有信心。哪怕之前暴跌50%，我也没慌。
方三文：腾讯呢？你说没完全看懂它的商业模式？
段永平：以前觉得腾讯的企业文化不错，强调诚信，但商业模式一直没完全看懂。它不符合我后来“企业文化+商业模式”的双重过滤，算是个错误投资，但犯错误有时候也会挣钱，后来我卖了。
方三文：为什么不投特斯拉？
段永平：马斯克很厉害，有很多先进想法，特斯拉也做出了差异化，但投资对我来说，相当于跟创始人做朋友。我不喜欢马斯克的品行，不想跟他做朋友，哪怕能赚钱也不干。
五、聊原则：不为清单与普通人的投资建议
方三文：“不为清单”对你来说有多重要？
段永平：人们关心我们做过什么，其实我们之所以成为我们，很大原因是那些没做的事。犯错误的概率大家差不多，关键是不一错到底，知道不适合自己的事就不做，能少犯很多错，做对的事的概率就大了。比如不做代工、不做短期套利的事，都是“不为清单”里的核心。
方三文：对普通人的投资建议是什么？
段永平：没什么具体建议。投资跟你是什么人没关系，不好好投还不如不投。真懂投资的人，不需要建议，买自己看懂的公司拿着就行，跟自己的机会成本比较。总结就两句话：不要炒股（炒股挣钱很难），去投资（投资也许能挣点钱）。大部分散户牛市熊市都亏钱，不要觉得自己是特殊的那个，除非你知道自己为什么特殊。
方三文：AI时代对投资有什么影响？
段永平：AI能帮人快速补齐认知差距，比如研究新公司时，用AI很快能读完资料、理解框架，但“懂公司”最终还是要靠自己，AI只是工具。对炒短线的人来说更危险了。看图看线做日内交易，本来就大概率亏，现在AI比你做得好，相当于“自投罗网”，比去澳门赌运气好不到哪去。
方三文：有没有简单的赚钱办法？
段永平：买标普500指数，长期下来总能赚钱，但这不等于你懂投资，只是说明你认清了自己“不懂”，这也是一种智慧。
六、聊教育与人生：平常心与边界感
方三文：你对子女教育的核心是什么？
段永平：给安全感、定边界。我不要求孩子做我做不到的事，比如我自己不爱刷题，就不会逼他刷题。告诉他什么不能做（比如不诚信、伤害别人），剩下的让他自己做决定。有安全感的孩子，更容易理性，不会慌慌张张做选择。
方三文：你一直说自己“胸无大志”，这是一种人生态度吗？
段永平：是的，我从来没想着要干一番大事业，就想过好小日子，做自己喜欢的事。这种平常心反而让我少了很多执念，做决策时更理性。不管是创业还是投资，不追求短期暴利，只做大概率正确的事。
方三文：最后总结一下你的投资哲学？
段永平：做对的事，少犯错，看得懂，保持理性。投资很简单，但不容易。核心就是真正理解“买股票就是买公司”，并花时间看懂公司——这需要积累，不是一蹴而就的。
访谈核心金句汇总
1. 买股票就是买公司，能真懂这句话的人，可能不到1%。
2. 安全边际不是指便宜，是你对公司有多懂。
3. 人们之所以成为自己，很大原因是那些没做的事（不为清单）。
4. 文化好的公司，不是不会犯错，而是最终能走回正道。
5. 保持理性是一件很难的事，钱对自己不重要时，反而更容易理性。
6. 不要炒股，去投资；不懂就不投，不要把投资当赌博。
7. 给孩子安全感很重要，没有安全感的人很难理性。
8. 做对的事情，比把事情做对更重要
作者：基少誠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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